2010年7月25日 星期日

露天爵士


── 92年11月微冷的週六夜,某十七人爵士樂團於駁二藝術區公演。我隻身前往聆賞。席間遇雨,沾衣未濕。


翻修過的露天倉庫裡
幾列學生椅排著出神
壁燈伸昏黃的手撳熄門外的行人
我的聽覺坐姿不正但遵從指引
薩克斯風繞過來
將回憶接通
挾帶進場的孤獨也隱然
獲得對齊

三支小號遊走全場
即時特調的靈魂
細膩搖勻的愛與寬恕
供累與淚各取所需
門口有工讀生噙著傳單
走心事的台步,像雪飄落
輕輕飄落,在旋律之外的緯度

當樂隊取得合身的喝采
雨絲也開始入座
音樂是此刻唯一的雨具了
我的腳有時踩著節拍
停頓,和意識錯開,平靜地滑離
樂團swing的方向,像悄悄登出
誰的生命;像多出的逗號
被輕微地刪除……

足足有一個世紀那麼短的漂浮
有人喊著encore,想回沖樂曲和雨
吻過的心
樂團鞠躬,聽眾相繼散去
從沾水的腳步裡剪貼
多了半首溼的自己
仍舊要將世界重返
遺忘很長,無伴奏

   92.11.22

船屋


多年後旁人仍無從窺測的愛
我們流動的身體居住透明的自由

用離開緊繫嚮往的岸
用漂浮的坐姿盛裝三餐
舀一瓢夜色清洗褻衣與相信

我們每天醒來
從彼此的身體出發
流浪到新的疼痛會合

絕望被剪開又在身後縫合
我們只安靜 停靠彼此體內
悲傷地擦撞 補給新鮮的廚餘

多年後我們住在持續的航行裡
和船身殘破的夢一槳之隔

   2005.6.18

◎發表於自由時報副刊

雨季.掛號


又接獲熟悉的包裹
即將拆封的雨季拿起來很沉
思緒中,帶翅的蟻群湧動
正往你在的方位遷徙
我嘗試養成牽第一顆星星
飯後散步的習慣,然後回到房裡
對記憶敲敲打打
整理出一面未來
將你懸掛在不太亮的詩句
因而有這樣一首詩
想接續說起
去年郵戳還沒說完的抵達
種種想望,都摺成一架
夜間飛行的班機,在逐漸的夜空
獨自明滅翼燈
航向無垠的寂寥
你始終離我很近
也許只隔著這件雨季
等我取出,便能拼湊你
淋得較為柔軟的形狀

   94.4.10

揀擇


──訪屏東涼山油桐花雨不遇

彷彿桐花
自春季末梢盈盈旋降
在枝是夢
離枝成蝶
競赴命定之所
如此平靜而專注

但五月
雪畢竟太瘦
輕易即穿過發福的炎陽
我們費時羽化的眼
仍停棲冀盼所雕鏤的褶皺裡
汲取鹽與方向
生命瀝出的水分
倒映一千朵未觸即落的心

   2004.5.2

【詩尾巴】
2004年5月,
與友人輕輕掀開山的那頁,
花雨初霽,
溪床沿著水聲押蝶韻。

【附】友人樂齋和詩一首:
盈盈雨降自春梢,
旋舞桐花共野郊,
夢在枝頭別成蝶,
安然此意命中抛‧

留守


崗哨被蟬聲削得很尖
扎在午後布署的光線裡
擠出眼角一滴
早熟的累

鋼盔偷渡半盒菸
在查獲違禁的夢以前
口令清洗過的集合場
又將一名無臉的新兵繳械

信上說那裡一切都好
簡訊傳了兩次保重
廚兵還蹲在伙房後面
剔前線無事的牙

臥倒
在鄉思的潮間帶
如果敵人無聲掩至
扣扳機
刺刀先一步送入對方胸膛……

遠處的電線桿
野狗正撒完例行的尿
他草草瞄準落日
為寂寞完成清槍的動作

   2006.5.8


【詩尾巴】
那天下午在研習的下半場突有寫詩的衝動,
(演講者針對默默的一群從清道婦說到郵差警察軍人……)
兩個晚上完成了它。
非親身經歷,
純粹出自想像,
和一小撮昔日服役時的百無聊賴。

◎發表於自由時報副刊

花東2003  


不知道那些金針
插在路旁哪座山盜汗的穴位
看雲抓藥的樣子
海笑成一片藍

八月,起點發芽
腳印付梓的季節
我們是水族典當歌聲
要將兩串泡沫逐字譯成風光

午後,你剛完成陽光的拓本
影子很清脆,記憶未乾
心被礁岩鉤破一角
掉出一些昨天

白鶺鴒銜著礫岸疾走
再過去是赤腳
再過去是遺忘
旅程總是撿回各自的潮聲

夢太重,壓得眺望有點痠
說要擺放遠方的位置
差點被行囊踩凹
腳邊潑濺微濕的思索

夏天旅人花厚厚一疊自己
兌換自己
路閱讀我們
彷彿下一秒我們就要失傳

   2003.8.30

【詩尾巴】
2003年8月中旬,
和昔日海軍同袍二人一車遊花東、中橫。
頭頂豔陽,
車行如針,
沿山海穿線,
在旅程中縫合彼此的上一趟旅程。

◎發表於台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

季節書


儘管迷失了季節
我的思念依舊紅的花開,黃的葉落
正如儘管錯過了採擷
你的世界依舊新的茁長,舊的熟透

這是抒情最繽紛的時候
我們不約而同
在花事與葉情正熾的林徑思索
任游移的光斑圈點
往事飄散

這是距離最喧嘩的地帶
輕微觸動
就將我們彈奏成
燦爛相對的時空

   2010.3.28

【詩尾巴】
2010.3.27與友人共赴新威公園,
腳步稍遲於大葉桃花心木繽紛的葉雨,
心仍趕上幽徑落葉淋漓鋪陳的詩箋。

可以的話,請買下(詩援白海豚)


它是兩歲學步的他抓到嘴裡的綠葉
它是十三歲寫詩的她淋的雨絲
請買下它

牠是她二十歲初登百岳邂逅的鳳蝶
牠是他三十一歲獨坐海邊目睹的魚鷹
請買下牠

可以的話
四十八歲她會在新雨裡鉤沉如詩舊事
五十五歲他會驀地被一片落葉擊中悵惘的心曲

可以的話
他六十三歲會與孫兒用望遠鏡閱讀猛禽過境
她七十九歲會窩在菜圃裡種菜也種蝶

請買下牠
牠是傳說的白海豚童話的彈塗魚牠是家常的文蛤牡蠣
牠是招潮的蟹大杓的鷸是西海岸難得黑皮的鷺

請買下它
它是黑潮是約會背景的夕陽是淘洗胸襟的海風
它是白沙是陪伴歸程的彩霞是讓夢想翱翔的天空

牠是生命是手足是意義
它是記憶是情感是希望
牠們都是上天賜予
它們都無價。但是
當金錢腐蝕人心,當物慾摧殘大地

可以的話,請為牠們與它們買下最後一塊淨土
可以的話,請為她們與他們買下最後一絲救贖


【後注】
台灣西部海岸除了馳名國際的黑面琵鷺,還有一群鮮為人知的「媽祖魚」──台灣白海豚,族群數量不足100隻,2008年聯合國IUCN保育組織公告為瀕危絕種的最高保育等級。但濁水溪口海域的泥質潮間帶,將引進高致癌的石化工業,面積高達4,000多公頃的大規模填海造陸。環保團體將在九十天內籌募兩億三千八百萬,以「國民信託認股」的方式購買濁水溪口灘地,保護台灣的國寶魚。
詳情請上「彰化縣環境保護聯盟」:http://tepucd.moc.tw/
「全民來認股,守護白海豚」:http://tepucd.moc.tw/modules/piCal/index.php?smode=Daily&action=View&event_id=0000001080&caldate=2010-7-26

2020年白海豚檔案備注(詩援白海豚)


曾經潔白,如誓
年年依台西淺海
淡鹹水交會的漁汛之約
裁剪湛藍海面
在大杓鷸撫平的天幕下
繡製媽祖娘娘誕辰的吉兆

1867年,斯文豪從外島金門
為你的存在破題。你繼續破浪
躍舞,卻被本島大規模的蛻變奇蹟
漸次淹沒,只堪潛入歷史
(即使下潛時間不逾五分鐘)
除了學者的深度鏡片
再沒人洞悉你如何優雅
馴服一匹又一匹的浪
除了漁人的流刺網
再沒人熟稔你如何學習
迴避廢水垃圾噪音與厄運

後來蒼白,如無淚的頑石
(稀釋環境荷爾蒙的淚早已用罄)
赤裸,坦然,堅持近岸生活
有人主張用食餌訓練你
穿越狹窄的人造甬道
(他們多慈悲!並未斷你生路)
好讓石化工業挾開發以令當局
填四千公頃濁水溪口海域
成陸,便能點石
成鈔,煉油
成金。誰管你生存權將被輕油裂解
反正你靈魂已被沿岸流的化合物
醃漬,自由意志已被科技文明
閹割
(景氣低迷啊!恭請媽祖遶境
振興經濟嘛!勞駕媽祖魚繞道)

2020年,斯文豪在天國彼端
將最後一個你歸檔,列為末日見證類
只因十年前地球高燒不退之際
喃喃了一則人魚讖語:所有水族
因蓄積太過浩瀚深沉的冤與毒而
演化出雙足,蹣跚上岸,誓死親睹
搗毀整座大洋整塊大地的靈長類物種
搗毀自己

【注】第一具白海豚標本由羅伯‧斯文豪(Robert Swinhoe)於1867年自金門列島取得。每年白海豚出現時刻,約在農曆三月媽祖聖誕前後,故有「媽祖魚」之稱。
◎此詩刊登於自由時報副刊2010.6.23

2010年7月4日 星期日

構樹之歌


(2006年「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教師組新詩佳作)


──構樹,桑科落葉中喬木,別名穀樹、楮樹、鹿仔樹、造紙樹、鈔票樹。葉心形或卵形,粗鋸齒緣,常呈三至五深裂,葉面粗糙,葉背布滿細毛。雌雄異株,花單性,雄花葇荑花序,長穗狀;雌花頭狀花序,球形。聚合果成熟時呈橘紅色,樹皮富纖維素,全株有乳汁。是原野常見的陽性樹種、先趨植物。



1.

我們站著醒來

在土石袒裸處伸展肢體

陽光輕覆身上的時刻

晨露還噙著囈語晶瑩

鳥雀撲翅,從我們青壯的臂膀

歌起,牽蒼翠的視線穿越地

與天,迢遙憶及:



身世從一千六百米以下的低海拔起筆

尋常巷陌與平野山崗都烙印祖先的名

更多是粗糙地降落

在烈日鞭笞的荒原

剪裂第一匹風

舔吮第一道驕陽

深割紙質掌葉上蜿蜒的生命線

肌膚平滑,但包裹纖維豐富的意志

遍布全身的乳腺

為孕育更鮮妍多汁的苗裔而漲痛



葉從銘記貧瘠的深裂

圓滿為心形的誓約、卵狀的冀盼

以粗鋸齒緣縱切墾殖的歲月

當野鹿用齒舌逐葉細讀

絨毛纖纖,按摩牠們蠕動的胃

催生一株株梅花騰躍林野



獼猴跳盪枝椏

甲蟲自熟果醉落

松鼠吱咯,要咬出永晝的缺口

葉脈悄悄,正開發嶄新流域

雨肥的季節

山棕擠到腳邊

風藤搭上肩胛

當大冠鷲滑翔於樹冠之上

雄山羌用額腺又標記了樹幹



伐木丁丁,響自荒溪的岸頭

島嶼的長髮族揮動佩刀

帶走幾片皮膜

為新生兒縫製臥毯

遠方的水域,黑潮騷動

水手越洋而來,碧綠的目光

匯入萬頃樹濤

激出美麗的詠嘆,不斷拍岸……



我們站立土石袒裸處

曝曬蓬鬆的記憶充滿吟籟

那是無數向陽的身影化作輕聲祝禱

植在風與光中,持續地澆灌



2.

只是中型喬木的普通身段,卻全身貫注

滋養口味龐雜的人類文明──



柔韌的內層樹皮,人類剝、浸、搥、晾、縫

製成衣帽保暖防水,給予穿戴者

潔白且耐久的擁抱

更妝點了婚喪喜慶的哀思與歡顏



細長的纖維肌理揉出雙掌攤展的

紙張,接生啼聲洪亮的文字巨嬰

也曾躺成鈔票,接待印花與指紋的開落

以木本的幽香沖淡銅臭



根清熱、利尿、涼血

葉治疝氣及風溼

籽明目、健胃

果實滋腎、補虛勞,泡酒名為楮實酒

酩酊之後,兼掌保健與益壽

當肢體羽化成薪炭,褪去綠浪

復引燃另一種洶湧



直到人的胃口踏出茂林

本草闔上泛黃的時代

既無閒事掛枝頭

月白風清,最宜小隱隱陵藪

更不時天外飛來鬧市街衢

廁身燈紅酒綠,大隱不隱的隱者

年年將聚合果飲到酡紅



3.

而我們雌雄分途,各自浪跡

各自成熟翡翠色的湖泊

(風撥出漣漪

蟲鳥棲止泅游……)

主幹短而直,低處分枝

散葉,搭配多子策略

快傳血脈



春夏之交

風動心動

雄花迸射花粉

乘風書寫族譜的新頁



道在屎溺

雌果纍纍

從飛禽的排遺裡,續起

餘蔭的韻腳



襤褸的植被由我們縫補

新坍的處女地我們率先著床

一扎根

便終身浸淫綠墨,潛心纂修

以大地為紙

以日照破題

以風一脈相承的

青史

挾蝶記


(2008年新竹縣「吳濁流文藝獎」散文獎佳作)





  公園的主體是一塊狹長的湖沼濕地,整建後分裂成數瓣,各瓣之間視水量多寡互通聲息,或遺世獨立。園區環湖植樹造林,並設有蜜源植物及水生植物區,提供困居水泥叢林的現代人經由蜿蜒的木棧道遭遇他種自然生命的機會。棧道旁肅立人工鳥屋,彼此間相隔甚遠,都虔誠站成等候的身影,等候想撿便宜的雄鳥,也等候閒人好奇探究的目光。

  公園落成不久,初訪的我曾在通往賞鳥木屋的棧道旁,發現一個分布面積約半間教室大小的馬利筋族群。即將乘風遠颺的帶絮種子,黏在乾裂的羊角形蓇葖果間,囁嚅枝頭,有如棉花糖糖絮,不經意沾附孩童頰邊。我拈起一撮風媒籽,嗅聞,玩賞,將它們輕輕送入風的甬道。

  偶然得知,馬利筋是樺斑蝶幼蟲的食草,那次不期而遇的記憶便又將我拉來。公園裡滿是來此運動納涼的人,叫喊嬉笑聲散落在每一個漸涼漸陰的角落。我像一枚游標,雀躍,張望,穿過人形鉛字陣,期盼一個所在磁吸住腳步,讓若干騷動的意想著床,孳蔓。

  煞住腳步的卻是面臨早禿危機的植物群落,老葉新芽乃至花序盡遭啃噬,觸目驚心的蕭條。在瘀傷也似的天色下,我打定主意,開始在襤褸的馬利筋植株間翻尋。

  三隻。匆促之間僅尋得幼蟲三隻。體長在一到二點五釐米之間。我輕輕將牠們自斷糧的危機中摘離,像捏取冰涼的軟糖。一對對緊抓葉片的足趾,被解開拉鍊般溫柔地拉開,指腹傳來微弱而執拗的掙扎。大毛、二毛、小毛,牠們依體型被冠上暱稱。一個四十元買來的透明置物盒,牠們克難的新家,我在盒子四壁密密鑽出小孔,以利通風,面紙墊底,配給家中盆栽現有的糧秣,看三隻茫然的小蟲遲疑試探起來。



  第二天,惺忪的睡眼才揉亮,大毛竟連夜「倒吊」了!對照圖鑑,果然,樺斑幼蟲正是以倒掛金鉤的架勢宣告羽化的決心。初時,牠先做瑜珈般地壓縮身子,並將尾端固定於盒頂,以倒懸之姿進入「前蛹」期。經過神奇的一「眠」,蟲模蟲樣的前蛹便蛻去舊皮,露出通體蔥白或碧綠的垂蛹,開始為期約莫一週的蟄伏,潛心等候體內最徹底的革命,盛開自己成五彩斑斕的蝶。

  這肅穆的蛻變儀式卻脆弱得教人發愁,單單捧起盒子的輕微動作便震得牠公轉自轉轉個不停。沒辦法,也只能將牠連盒帶葉放進置物箱裡,發動機車,狠心上路,與諸般路況展開最慢板的貼身肉搏。

  這樣的車速可以吧?

  在自然情況下,也有不小的風雨會搖撼牠們的蛹吧?

  那樣柔弱的蛹台挺得住長途顛簸嗎?

  正忙著破壞幼蟲構造以重組成蟲體質的牠,會被激烈的晃盪干擾嗎?

  被過度干擾的蛻變過程會觸發不可收拾的突變嗎?

  ……

  人也毛毛,蟲也毛毛。非但我的腦葉爬滿毛毛的疑慮,一大早就被矇在置物箱裡接受震撼教育的牠,更要怨嘆「懸不逢時」了!然而既懸之,則安之,總不能暫停化蛹,再縮回食草堆裡避個震稍事歇息吧?假如「閉關修練」的牠通曉人語,會對我做出何種抗議?我的無端攪局會使渾渾沌沌的蛹者走火入魔嗎?

  可岔入魔道的毋寧是我。我被不斷膨脹變形的慾念攝住心神而不自知。雙手操控龍頭,卻煞不住心魔……



  一隻尚未羽化的毛毛蟲能感知自己的美麗未來嗎?

  我想,不但可以,那美麗的形象還會在飽食後的小寐片刻蹁躚入夢,天啟般地以繽紛炫彩殷殷撫牠,喚牠。於是,甦醒後牠們越發賣力進食,使勁結蛹,即使在侷促的,無法從容張掛兩對新翼的「小器」中。

  幾個鐘頭前,那個時機成熟的夜裡,牠四面八方細細嗅尋過數遍。沒有。完全沒有。哪怕是能擠出隨便哪一隻足的縫隙都沒有。

  牠在針扎的通氣孔前停駐,凝思。

  牠左右擺頭,昂揚的肉棘韻律起舞。

  牠轉身,尾端覷準盒頂的「絲座」。

  牠,深深吐納,黏附盒頂的趾,一一鬆開……

  去年夏天,外婆原本豐腴的肢體與圓潤的臉龐因病症的雕鏤迅速枯萎。那日家人去探望,臥病的她鬆皺的眼皮睜開,頓轉急促的鼻息底下,依舊是一朵沉沉蜷睡的靈魂。我握起外婆的手,僅此一握,已長過記憶中所有任她抱握的時刻。懂事以後,總乖巧地喊聲外婆,便和表姊弟們野得無影無蹤。如今,把外婆的手握得再緊,也握不回那雙能夠對焦自如的眼神,那些飛入她耳裡的喚聲,再無法由脖頸間的氣切孔叩得任何回音了。

  刻滿年輪的眼皮終於緩緩闔上,衰弱,蒼老,像疲飛之蝶,渴望歇息,純粹的歇息,絕非長年臥床長年不省人事長年插管維生的拖磨。我緩緩放下外婆的手,指節一鬆,才發覺外婆已不知何時將我的拇指緊緊握住,那戒懼的握姿,彷彿她陷溺的靈魂在浩渺的命運之海裡抓住了一截浮木。我沒抽出手,那是與外婆最後的聯繫了,也許在渾沌迷茫之中,能帶給外婆搆著了一隅極樂淨土的錯覺。

  三姨啟動床頭櫃上的錄音機,陳年的卡帶流出莊嚴的梵唄。她嫻熟地將外婆翻身向窗,拍拍背,墊好三個抱枕,引我們熄燈下樓。樓梯間的小燈用依序離去的剪影一一拂過外婆的肩背,殿後的我隱約看見外婆又睜開那雙枯井,目光順著望去,是框在窗玻璃裡的夜,星辰希微。

  是否生命一旦進入「蛹期」,便得自縛於枯寂的時空,扭筋錯骨,禁錮靈魂,才能盼得幾滴灑自淨瓶姍姍來遲的甘露,賜予絕地回春的神蹟?外婆的「破蛹」之期非但難以逆料,「羽化」後的種種更是眾說紛紜。塑膠盒裡「孤注一懸」的大毛呢?驟雨過後,不也常見自某叢芭蕉或某棵雀榕的葉背,翻飛出一隻抖擻的黃蝶嗎?

  忐忑的長程載運結束後,我面對的是一枚自蛹皮尾部斷裂的蟲蛹。端詳著行將功成身退的斑紋蛻皮,與其內呼之欲出的新蛹,我非常天才地費了好一番工夫,總算將牠「黏」回盒頂。

  雖說死生未卜,關於飛行,總該給訪花的使者一次,也只能一次,準備的機會。



  又來到這角落。這個行光合作用,仰賴風媒播種,全株有毒卻又蟲害頻仍的族群,小小的花冠還戴在頂上呢!一週前,我自行其是的觀察慾擄走寄居此間的三名「害蟲」,較幸運的兩個已先後化成吊蛹,一白一綠,在塑膠盒頂和盆栽綠葉下相互輝映。率先結蛹的大毛則在長程運輸與黏合手術後,被逐漸發黑壞死的惡運籠罩。牠折翼的夢,連同一束歉意幾朵深深嘆息,合葬在校園某個岑寂的角落。
  蹲下身,雙臂環膝,如蛹。因此行無關搜捕,遂放任目光慵懶成一隻蝶,像繼承寄主毒素的樺斑蝶那樣,有恃無恐,緩緩逡巡花叢──我擬態成蝶,讓想像於塵念落定後掀動翅翼,牽引視線,去穿梭,去漫舞,去邂逅另一隻蝶的翩翩經過。

  在三隻大打牙祭的六條瓢蟲,和大排長龍而不知大難臨頭的夾竹桃蚜之後,樺斑幼蟲果然再現芳蹤。兩隻,都在兩釐米左右,都盛裝畫滿警戒斑紋的皮衣,躲在葉背酣然午寐。據說,牠們的終齡幼蟲多半會遠離寄主,另覓鄰近植株作為化蛹地點。我歇下如蝶花間梭巡的視線,蠕動起僵直的腰。終齡幼蟲既已挑好羽化的秘密基地,也配戴了相應的保護色,或許離開馬利筋族群才有與蛹相遇的可能。

  禁止垂釣的湖區輕易釣來六位釣手,沿著步道我走近兩位肩並肩,先後甩出釣竿的青年,他們施釣的湖在靠近公園大門那側,常有一對紅冠水雞出沒,一群跑得滿面通紅的小孩正在對岸銳聲叫牠們「鴨子」。視線擱在右側尚未遭釣線切割的沉砂池,聽說之前曾被善發走莖的大萍整片淹去。眼前,氾濫成災的水生植物已幡然悔改,收斂,溫馴,一如下巴新剃的鬍渣。天空躍起幾隻風箏,正賣勁,不知要將羸弱的斜陽再往雲層深處趕,還是啄出來。對岸,一棵卸去葉衣的喬木當眾沐浴起如水的徐風。

  「How are you?」一位傳教士用問句追上我。

  「Fine……」我回頭,遲疑,擠出一個單字。他改用中文,問我來這裡做什麼。我說,找蝴蝶。

  「噢!找蝴蝶。蝴蝶是什麼?」大概他中文版的福音書並未收入「蝴蝶」一詞,我改口:「Butterfly.」

  「Oh! Butterfly.」

  未能引起共鳴的Butterfly倏忽過耳,他開始滔滔他的主,除了兩次難得的暫停。一次是一對婆孫,在我們身旁的湖畔將提來的塑膠袋浸入湖裡,三隻小龜且驚且喜地逸出。他鬆開他的主,柔柔吐聲:「噢!烏龜。」

  另一次,他這樣問我:「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為什麼來到這世界上?」

  我偏過頭去沉思,視線正好搭上那株聳肩的裸木。不想這趟輕盈的生態漫遊變為沉重的哲學邁步,我起了頑心,似答非答:「因為我們就是要來到這世界上,所以我們來到這世界上。」

  「那我們來到這世界上的意義是什麼?」他倒是出乎意料地鎮定,用悲憫的眼神看我。

  我們來到這世上的意義究竟是什麼?我腦中掠過幾種冠冕堂皇的說法,但這位兜售重量級問題的主的使者,終究沒能從我漫無邊際的口中完成他預期的買賣。他失望的眼神閃過一抹水光,像遺失餌食的魚鉤闌珊出水時牽動的光影。願他與他的主,赦免人性的冥頑與我的無知。

  盼見紅冠水雞探出香蒲叢時,我已脫離主的諄諄召喚許久,耳門空虛,頓覺水雞口齒不清的低吟格外親切。這隻成鳥對旁人的圍觀早習以為常,頸子一引一縮地在水面畫弧,畫到不遠的淺水域,改成優雅的交換腳,有意無意地啄食,顧盼,消磨被品頭論足、張冠李戴的百無聊賴。

  偷窺水禽「下午茶」的人,誰目擊過牠們叼著苦澀的生命課題去追問湖上的邂逅者?誰又見過烏龜爬上石墩日光浴,竟冷不防將某個不好分解的生之大惑沿著腸道穿過喉頭吐給另一隻引頸的同類?只有潑啦潑啦的聲響猛然傳來。這位悠閒的湖濱隱者正以尖喙刺水,頂出一朵朵水花,不停重複撲翅、甩尾的沐浴動作。那刻不容緩的潔身焦慮,似因一些相當「擾鳥」的細故所致,譬如說,方才那些被釋出後便懸浮空中,驟然隨風襲上水鳥覆羽、眼眶、喙尖,乃至紅色額板的人造音屑。彷彿之前我們輕易調動字句為彼大哉問過招的情景,竟陷不遠處優游的水禽於深深的困惑與不適!

  我不由得思索起紅冠水雞、烏龜、魚、蝴蝶,和其他想得到的生物,牠們無不終其一生地安分覓食、成長、蕃殖,讓族群命脈得以延續,讓各自在夾縫中艱辛接力的基因密碼與世代積累的經驗智慧,得以在後代發光發熱。無法駕馭人語形諸筆墨的牠們,會如何回答這道生命意義的申論題?



  書櫥裡,厚紙板夾著一片略微脫水的葉片。葉片下,剛「出關」的蝶正等待焦急的秒針加緊手腳,將飛行的藍圖絢麗展開。

  三天前,腳才踏進房門,二毛已棄蛹而出,伏在書櫥的玻璃片上,圖謀飛翔。那天,漸夜漸風的公園寂無人聲,我輕指夾著二毛,將牠拋入正被晚風摟抱的園區。牠在夜空中振翅,攀緣,撲跌,墜落,終如驚覺迷路的小孩般愣在原地,手足無措。不行。說不定草叢裡貪吃的澤蛙已將牠鎖定,樹幹上攀木蜥蜴也骨碌著雙眼伺機蠢動。想以食指輕輕將牠逼飛,卻又被兩對細足撒嬌似地攫住指腹,沾著牠到眼前細看,彷彿牠正高舉剩餘的那雙退化的前足,無聲哀求什麼。

  或許,牠想回家!

  乍亮的園燈連袂擠開夜的黑掌,似在清出一條「蝶道」,迎牠返鄉。木棧兩旁,鳴蛙因不自禁的議論敗露形跡。我護牠在胸前像護住一個秘密,即將與大地分享的秘密。湖風多事,一逕扯著衣角。當牠終於飛入那片屬於蘿藦科植物的眠夢裡,我知道,牠將和濱湖的童年重逢。也許會在某回迷夢中,茫然不辨此身究竟逍遙於綠野,抑或幽囚於密盒!

  那次為學生展示剛擄獲的樺斑蝶幼蟲,眼珠陡射出驚異光芒的他們一個個擠來盒邊嚷著,簡直是被食草的色香味重度蠱惑的蠕蠕群蟲:「哎呀!牠們有沒有毒?」「好惡哦!」「老師,這是蝴蝶還是蛾?」「這個是蛹還是繭?」「老師老師,你買的還是抓的?」「牠們只吃這個嗎?牠們吃桑葉嗎?牠們會吐絲嗎?……」一張張合不攏的小嘴圍著二蟲一蛹一人,嗷嗷需索止渴解饞的答案,才發現自己是片剛被摘下的馬利筋葉,葉柄斷口猶泌著乳白汁液,投入一群待哺的幼體間,將自身積蓄的心血結晶轉化成牠們發育所需的營養,與日後競存的抗原。猶帶乳臭與稚氣的他們希望採收怎樣的自己,在未來,生命的成熟期?是像蝴蝶那樣的絢麗、從容與勇敢嗎?多希望他們也能目睹迥異於幼蟲模樣的彩蝶,讓他們學會為一個「未來式」的美好前景,對「現在進行式」抱持更多應有的敬重與珍惜。

  玻璃因鼻翼的貼近,開落一朵朵毛躁的霧花。週六上午,小毛最後的「飛前作業」,感覺自己像產房外的父親,無施力點,只能焦急守候。終於,第三個孩子「翅膀硬了」!只見牠突然打破禪定似的凝姿,無比緩慢卻又極其分明地轉過頭來,用那對V字形的棍棒觸角,鄭重朝我比了一個手勢。是的,一切已然就緒,就等我輕輕推開這扇透明牆,釋放牠,目送牠,祝福牠,牠將開始在自然界幅員遼闊的版面裡,譜寫關於飛行,關於吸吮,關於避敵、覓偶與繁衍的華美樂章,以樺斑蝶之名。

  今後,若真有人追問牠此生意義為何,我想,一如往常,牠會找朵多汁的花,吸蜜給他看。因為生而為蝶的意義,即在由卵而幼蟲而蛹而蝶的蛻變歷程當中,經由綰結每一個活在當下、盡其在「蝶」的環節,自我實現,自我完成,才能構築完整的「蝶生」,如此精采緊湊的一生自不待蝶口贅言。

  飛吧!此刻為蝶,就盡情吸蜜恣意飛吧!

  當小毛的處女航,稍息在冇骨消的嫩葉上,我鬆了一口氣,挪開視線,偏又撞到一抹炫麗蝶影。真巧!是另一隻熱情、俐落的樺斑蝶哩!這位以歡欣舞姿飛臨的代表,是大自然誠摯迎新的美麗化身吧!

  蝶來,蝶往。緣起,緣滅。何其幸運,以觀察之名,行挾持、軟禁之實的我,能目睹傾注畢生歷程以細述自身意義的生命。這種過程只要親炙一次便終生受用,受用終生。一次,就夠。

  那些熙來攘往、擦肩而過的行人,何時才會發現路旁一叢不知名的花草上,探出虹吸式口器的蝶,正用一生將耐人尋味的生存態度款款訴說?




     90.4.16

2010年7月3日 星期六

重返美麗與哀愁


(2009年高雄市「老台灣‧新視野」台灣文學歷史研讀心得徵文比賽第一名)

書名:福爾摩沙大旅行

作者:劉克襄

出版社:玉山社

出版日期:1999年10月


本書摘述:

  翻開台灣近代史,亦即翻開一部備受異族文化與武力交相侵襲的血淚史。地當日本群島與東南亞諸島中央,扼守大陸門戶的台灣,因位於東西洋各航路的要衝,自十六世紀末葉到十七世紀初期,即頗為亞歐諸國所覬覦。「大航海時代」所開啟的殖民主義風潮,即使在有清一代台灣終於被納入中國版圖,甚至到西元1860年開埠以後,仍影響著以各種目的和身分訪台的外籍人士。

  自然寫作者劉克襄,自八0年代中旬開始摸索台灣自然誌起,便因「意外的翻讀」而踏入十九世紀彼段被遺忘的年代,從此他爬羅剔抉塵封的文獻史料,同時持續以原地的親訪實察,體驗百年前西方旅人的心境,投注十餘年心血,完成《福爾摩沙大旅行》一書。

  時間上,作者截取台灣開埠(1860)以迄中法戰爭(1885)為止,為期二十五年的時間為經。因為此時期是自荷西據台以降,再度有西方人深入接觸台灣;且在中法戰爭以前,對西方人而言,台灣仍是「兩個國家」的狀態;而中國對此位於邊陲的彈丸之地態度轉趨積極,台灣此時亦開始有社會經濟高度成長的經驗。

  空間上,由於漢人與平埔族大抵居住於西海岸,西方人的旅行也大致集中於此區,但為了較全面地顯現往來交通的實情,故選定「北部水路」、「北部山區」、「南北縱貫」及「南部」諸旅行路線為緯。

  作者自言早年撰寫《橫越福爾摩沙》「曾經有系統地蒐集、整理,試著爬梳出一個百年前台灣旅行的交通網和『異國情調』」,此次擴大規模,大幅修訂原書,並增加新篇幅,讓本書更能「豐富且淋漓地呈現一個時代的旅行風貌。……以自己二十多年來在台各地旅行的經驗,對這些百年前西方人的見聞,賦予更多現代的旅遊和生態觀。」



心得評論:

  擅長以水鳥般的定力與山鳥般的靈視從事自然觀察的「鳥人」──劉克襄,這次,帶我穿越都市叢林,涉入歷史長河,重訪台灣島彼段豐饒與蠻荒並陳,凱歌與悲歌交響的時代,步趨十九世紀西方旅人的足跡,彷彿踐履前人所踐履的泥濘土地,彷彿搭乘探險家所搭乘的簡陋舢舨,尤其配戴上西方人「對歷史事物不同於漢人角度的觀察」視野,重溫一遍歐美對本島「在地理的發現」。

  誠如劉克襄所言:「旅行過程中容有自由和孤獨的深刻體驗,旅行的重點也可能是一些有趣的異文化的接觸。」如果展讀此書也是一趟旅程,閱讀旅程中,最讓我流連的便是「人文」與「自然」兩種風景,以下試舉一些個人的賞景淺見。



豐沃的鄉野,漢人之鐵犁

  此書鉤起我洄溯母土台灣的歷史之興致,我不斷岔出原途,同步翻查手邊相關書籍,爬梳出大致的歷史背景:

  1684年(康熙23年),清廷終於正式將台灣納入版圖,隸屬福建省。即使如此,「清廷視這海外彈丸之島如毒瘤而非明珠」(簡媜〈浪子〉),隨即頒布渡台禁令。漢民族則在長達百年的海禁期間,因著窮困原鄉的「推力」與沃土大員(台灣)的「拉力」,冒死橫渡「黑水溝」,「為了親自學寫一個『活』字」(簡媜〈浪子〉),「六死,三留,一回頭」,唯有少數倖存者能泊船上岸,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實現拓墾心志,成為各姓宗祠裡祀奉的「入台開基祖」;而土著民族即使在清廷「禁止漢人在漢墾區典買番業,並禁止漢人入墾熟番保留區」(周婉窈《台灣歷史圖說》)的護番禁墾政策下,仍因婚合而逐步漢化,或因漢民族的巧取豪奪而喪失土地,漸次告別沃腴的平原與蒼翠的丘陵,走入無告的文明死角,成為退居島嶼深處的弱勢族群。

  台灣開埠以後二十五年期間,以英語系國家為首的西方旅人再度來訪,深入探查本島的人文風物,距荷西據台已隔兩個世紀,當時清廷已解除漢人攜眷禁令,漢人在台拓墾如星火燎原,致使地貌全然改觀,「草埔變水田」,平野、盆地、台地「皆難逃漢人之鐵犁」。由以下記載可見其梗概:「出城門,再度進入一處密集耕植,豐沃的鄉野,那兒種滿還未收割的甘蔗。田地覆滿5、6英寸的水,栽種著稻子。一些牛正拖著犁,……山丘旁,3或4塊田地往往沿路邊形成同一景色。」「經過的廣闊平原,人們正在種水稻。……附近郊野已高度開墾,由一條深急的溪流引水灌溉,沿著河岸的田野普遍地利用水源。我也看到幾架粗製的水車灌溉水田,水車足以代表村子西邊的主要風貌。」

  至於農田水利,如「瑠公圳」,「早在二百五十年前,台北盆地開發時,它就已經出現了。」當時墾戶郭錫瑠為解決農地用水不足的問題,率領家丁尋覓灌溉水源,冒著受泰雅族人偷襲的危險,排除萬難開闢輸水渠,「維繫了今日景美、台北市東區等地的農田水利命脈。」

  從書中大致可知當時來台拓墾的漢人有水稻、甘蔗、甘薯、芒果、鳳梨、玉米、茶、黃麻、苧麻、棕櫚、大菁、煙草、黃荊、花生、薑黃、罌粟、藍草等作物,與土著民族的作物(小米、玉米、李子、橘子等)相較顯得種類繁多。飼養的牲畜則有豬、雞、鴨、鵝、水牛、黃牛,甚至貓狗也見於西方旅人的日誌中。



航線交織,文化交流

  平疇阡陌,土堰水渠,的確是漢人務農本色,都說台灣以農立國,然而在漢人大規模移植大陸原鄉的農業根性之前,島嶼還有過一段草莽性格狂飆的歲月。十六世紀,由於中國與日本勢力衰退,海上走私貿易乘機坐大,大多以中國人為領導階層的「倭寇」分外猖獗。走私貿易的興盛,催化中國沿海交通航線的活絡與多元,本島從此躍居東亞貿易圈的要站之一。

  東年《再會福爾摩莎》寫道:「大部分台灣人,常以為自己的性格立基於農業社會的基礎,而顯遲滯;這是因為多次長期戰亂海禁而被蒙蔽的結果。事實上,我們只要稍微抬頭望過日本人的肩膀,即使只看清代,台灣各個海港和河口,就都是船帆林立商機活絡的景象和氣氛,充滿希望。」這是對台灣「島性」的洞見。

  英國淡水領事柯伯希於1867年冬天探覽淡水河時,嘗記述台灣土船「構造十分特殊,航行淡水、上溯急流時非常適合,這種特性頗適合探險家用。它相當輕便,結合了舒適與性能的雙重功能,漢人在這方面並不落後。」若非長期海禁的斫傷,以十五世紀「鄭和下西洋」時代,中國卓越的造船技術而言,不難想見後世於台灣各個商機活絡的港口,那些遠洋而至的西方旅人瞠目結舌的模樣了!

  台灣既成為新的東西洋諸航路要站,自然備受歐美列強矚目,貿易、殖民之餘,宣揚教義的觸角也先後伸來,為台灣的宗教信仰注入新血。

  1859年,西班牙籍天主教神父郭德剛至打狗宣教。

  1865年,英國長老教會馬雅各醫師在台南、高雄傳教,開始有組織的傳教工作。

  1872年,馬偕醫師前往北福爾摩沙宣教,和以台南為中心,拓展傳教工作的甘為霖牧師一北一南,相互輝映。

  有趣的是,「天主教在福爾摩沙的宣教方式和基督教有些不同,基督教牧師面對較大的困難,例如爬山、涉水……;天主教神父則往往靜態地在教堂附近村落傳教。」

  漢民族的傳統信仰也在台奠基,淡水關渡宮、艋舺龍山寺、台南關廟、中港鎮安宮等寺廟,相繼在此時期前後破土開光,奉祀媽祖、觀音菩薩、關聖帝君、大眾爺等佛道教神祇,香火迄今不絕。

  反觀土著民族的傳統信仰,像美國博物學家史蒂瑞前往大武山時,曾略述一二的排灣族宗教禁忌「Parisi」,與俄國海軍准尉伊比斯旅行南台灣時,曾描繪的南部平埔族人「祀壺」的公廨,或因土著民族欠缺文字記錄,端賴口傳;或因漢化西化之浪潮東漸,徒留遺址,似乎皆難逃淡出歷史舞台之命運。



穿越惡地形,薈萃小絲路

  彼時是拓墾械鬥的年代,亦是交易互通的年代。福佬人、客家人、平埔族人與山地土著既是有限場域內的生存競爭者,也是現有資源的供需交易者。〈穿越惡地形〉一文提及神秘刺激的「小絲路」,主要指從台灣府到六龜,穿越「惡地形」的路線,因為六龜接近台灣府與打狗二大城,又是玉山的出口,出入此地的旅行家、漢人與各族土著便相當複雜而頻繁。

  可以想見,從海岸向日本學者所稱的「黑暗世界」,有「商販、羅漢腳去尋找樟腦、肉桂、茶葉,獵人、自然學家去蒐集鳥類、獸皮,牧師、宣教士去醫治、招攬新教徒,民族學者、博物學家去探查土著們的生活習性」,把他們能帶走的物品分送到各國;而從山區向漢人拓墾的西部平地,平埔族和山地土著也從中獲取了軍火與日常用品。

  書中有一段關於萬金庄平埔族和排灣族交易的記述:「村裡的平埔族有一習慣,每三天和土著交易一次。……約有廿餘輛牛車出發,每輛皆有兩隻水牛拖拉;車上載著二、三位平埔婦人,前往交易地。……有一條很好的牛車路通往那兒,顯示這種交易已持續一段時候。……他們之間似乎有些奇特的習慣,兩邊都擁有許多武器。我注意到,若不是仰賴武器,似乎無法進行交易。土著們只有木柴與草料,平埔族則以一些鹽、酒與衣服換取。……在飢荒時,他們(排灣族)販賣不少女子給做交易媒介者的平埔族。」總地來說,平埔族多以中國的奢侈品煙草、紅布、亮珠和米酒,換取排灣族的獸皮、獸角、煙草、木炭、婦女使用的草和漂亮的棉織布。

  「留在我心上的印象是混亂而又頗為悲哀的。」英國淡水海關稅務司韓威禮深入南勢溪後的感言,則點出一個殘酷的事實:「我曾到過一個殘存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的民族當中去。這個民族有著可愛的性格,他們的本質似乎不適合於文明國家有秩序的工作,而其愚昧與淳樸竟到這樣的程度:他們願意將他們高貴的森林交換酒精,並永遠受著一個大膽而又貪婪的鄰人的欺負。沒有朋友,沒有援助,沒有同情,他們是這個時代中的孤兒。」這段漢人剝削土著民族的見證,正說明當強勢文明入侵弱勢文明時,後者即使初時似乎也在「以物易物」中獲致某些利益,但終究會在前者持續的壓榨掠奪下,逐一將所有美好的「祖產」拱手讓渡了。

  「您怎麼能夠買賣穹蒼與土地的溫馨?」

  韓威禮的感觸讓我聯想起1850年代,美國白人搜購北美大陸的西北角,居住其間的印地安部落酋長西雅圖(Chief Seattle)所發表的宣言:「對我的人民而言,大地的每一部份都是聖潔的。每一枝閃亮的松針、每一處沙洲、每一片密林中的薄靄、每一隻嗡嗡作響的蟲兒,在我人民的記憶與經驗中都是神聖的。樹中流動著的汁液,載負著紅人們的記憶。……因為這是我們神聖的土地。小溪河川裡波光粼粼的流水,對我們而言,不只是水,而是先祖們的血液。……」

  同樣是對大地生靈的關懷與依戀,同樣令人動容。遺憾的是,典型在夙昔,而人與大自然脣齒相依的關係如今已蕩然難尋。



婆娑之洋,美麗之島

  台灣處於菲律賓與歐亞板塊的交界帶,活躍的地殼造山運動形塑出全島以高山、丘陵及台地為主的樣貌,坡度陡峭加劇河川的下切作用,地形錯綜複雜,從平地至山區的海拔與溫度垂直變化極大,而緯度橫跨溫熱兩帶,造就包含寒帶、溫帶、亞熱帶及熱帶等豐富的生態環境,孕育著冰河時期孑遺的高緯度動植物,及豐富的原生物種與台灣特有種,形成全球罕見的亞熱帶生態奇蹟,無怪乎當十六世紀葡萄牙人航經蓊鬱豐美的台灣島時,會由衷發出「福爾摩沙」的讚嘆!

  然而對蕞爾小島而言,精緻複雜的自然環境正反映其脆弱的體質,大量的人口湧入將導致過度的消耗和開發,一旦超出土地承載極限,勢必惹禍招災。

  萬分感慨,如今這樣的閱讀經驗竟成為一種對母土台灣的「拾骨」動作:

  「景色非常漂亮,不愧為福爾摩沙之名,左岸有松林的高山,近水的地方是巨大的羊齒植物、竹林與大量纏綣的蔓草。」

  「我們到達了一個山脈的高處,……四周,一些高山彼此層層的堆疊著。離我們最近的,那些樹木蓊鬱的高山,構成一大片濃密的森林。……我們已經處在文明的邊界。在我們的後面伸展著最後一批種著藍草的田地。前面則是無人之處和處女林。」

  「我們進入一處非常美麗的森林,大型樟樹是主要樹種,森林似乎未受到砍伐。藤、蔓植物東纏西繞,爬附在許多林幹上,許多漂亮的蘭花在枝幹間生長。」

  「大樹的根從每個方向橫越小徑,它們的枝莖覆滿苔蘚與各類形狀大大小小的藤子。美麗的羊齒植物優雅地生長著,其中幾種攀爬的,長得尤其繁盛;還有巨大的樟樹、榕樹、棕櫚、藤與野香蕉。我也注意到幾種蘭,生在羊齒植物旁……」

  「在此,壯觀、奇麗的山色令人印象深刻。它們擁有巨大、柔和而美麗的常綠密林;另外,石堆間的許多罅隙,都是別有洞天的美麗小世界。」

  其實,百餘年前,西方旅人已目擊這樣的拓墾現場:「有些地方,山陵的森林已被砍伐,許多焚燒過的樹骸傾倒地面」。所幸,畢竟是耕墾初期,大自然傷勢未深,復原能力尚佳,抗體仍在,「那些空地冒出羊齒植物的新芽,取代了林叢。」若在今日,取代林叢的恐怕只有不斷流失水土的無辜裸坡,或冷硬跋扈的人為建築。



開發未滿,瀕危以前

  「在自然寫作者的筆下我們發現,整個生態殖民帝國裡(如果有的話),那最底層的子民,竟恰是供養其上征服者生存的──土地。」(吳明益〈書寫自然的幽微天啟〉)

  就一個地區來說,新族群湧入,必對原有族群產生擠壓效應。漢民族之於土著民族如此,人類對於其他生物亦復如此。可從以下文字一窺當時人與動物的種種互動:

  香魚──「這兒的人用一種優良的技巧,捕捉類似山上鱒魚的魚類。捕魚者藉一條繫著羽毛的繩子,吸引魚群,然後網捕牠們。」

  雲豹──「我買下一張掛於店鋪的雲豹皮。」

  梅花鹿──「有一天,我們到林中數小時,他們(平埔族)用袋子擒獲了三隻糜鹿。」

  熊──「其中的一個在山路中聽到了熊的吼叫聲,把它看作不吉祥的預兆,便轉身回去。」

  昆蟲──「拍攝了幾處風景,捕捉一些漂亮的蝴蝶和甲蟲──尤其是前者,山上數量非常多。」

  經過百餘年的開發,原生的香魚與雲豹已走向絕種一途,台灣黑熊也已噤聲,遁入人跡難至的深山。

  清末的移民顯然不如土著民族那般具有比較「永續」的大地思維,面對蒼翠蓊鬱的林野,以及看似不虞匱乏的飛禽走獸,拓墾圍獵已唯恐不及,豈有餘暇省思自然保育之命題?然而渡台先民到底仍以農牧為務,不像當今在現代化全球化的巨浪底下,島嶼地勢低緩之地早已開發殆盡,時代無情的手先後執農業、工業、科技產業之鞭,鞭撻在遭人類文明染指之地,自然環境幾近體無完膚,遑論棲託其間的生靈萬物?

  拜日新月異的現代文明之賜,仰天,天遭玻璃帷幕切割,被參差的天際線啃噬;俯地,地遭水泥城壘攻陷,被死寂的柏油路圍剿。困居都市迷陣如我者,只能遁逃至書冊中尋找慰藉。不過,從西方旅人湮遠的筆墨中,竟指認出浩繁物種尚食息於山河林叢的昔時,才綻放幾朵莫名的驚喜,便恍然發覺:那諸多蓬勃美好的存在,早已成為美麗之島的前世記憶了!

  「『臺灣』是這個島嶼上所有生物與生境的混合詞,一個不斷變動的名詞。臺灣每天都在死亡一點,誕生一點,然後變得更加臺灣。」(吳明益〈行書〉)是的,這趟母土台灣的回顧旅程不免令人唏噓,然而往者已矣,未來此島的走向卻還踩在我們腳底!



結語:

熔精粹於一爐,領全球以獨步

  重返福爾摩沙的美麗與哀愁,預約不復哀愁的美麗。

  台灣曾為第一大樟腦輸出國(日治時期海拔二千公尺以下計有樟樹一百八十萬棵),蝴蝶密度曾居世界之冠,擁有過無比珍貴的海陸自然資源。

  簡媜說:「這島之所以雄偉,在於她以海域般的雅量匯合每一支氏族顛沛流離的故事合撰成一部大傳奇。」廣義來看,本島芸芸物種不也是一支支的氏族,從冰河時期或其他時期,從亞洲大陸或其他區域前仆後繼遷徙而至,落地生根,繁衍子嗣?

  陳玉峰亦云,台灣是不設防之島,熔各式種族、文化、科技文明於一爐,而「台灣最重要的缺陷在於發掘不出土地的智慧。」

  台灣曾被冠以「海盜王國」之汙名,其實,正代表本島具有快速吸納的天賦,他山之石可以攻錯,此稟賦應善用在將世界各地的特色轉化為自身的獨門絕活,一如科技產業已從仿冒、代工之列,力爭原創、技術自主、領先潮流之上游。

  今後,台灣的發展唯有掌握「全球地方化」(glocalization)的趨勢,走出獨步全球的路,才能成為國際生產鏈中關鍵的一環,突顯重要地位,創造生存價值。而這一切,必先向內,從本島「生命共同體」之認同,與多元資源之整合做起:重溯歷史淵源,化解省籍情結,修補族群裂縫;同時,重建環境倫理,傳承自然關懷,追求資源永續。如此,「立足海嶼,胸懷寰宇」的新台灣方才指日可待。



參考書目:

1. 簡媜,《天涯海角》,初版,2002,台北:聯合文學。

2. 周婉窈,《台灣歷史圖說(史前至一九四五年)》,二版,1998,台北:聯經。

3. 東年,《再會福爾摩莎》,初版,1998,台北:聯合文學。

4. Chief Seattle等,《西雅圖酋長的智慧:印地安酋長的自然與土地宣言》,

  李毓昭譯,初版,2004:晨星,譯自The Statement of Chief Seattle.

5. 吳明益編,《臺灣自然寫作選》,初版,2003,台北:二魚文化。

6. 吳明益,《蝶道》,初版,2003,台北:二魚文化。

7. 陳玉峰,《台灣生態史話》,初版,1997,台北:前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