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4日 星期日
挾蝶記
(2008年新竹縣「吳濁流文藝獎」散文獎佳作)
1
公園的主體是一塊狹長的湖沼濕地,整建後分裂成數瓣,各瓣之間視水量多寡互通聲息,或遺世獨立。園區環湖植樹造林,並設有蜜源植物及水生植物區,提供困居水泥叢林的現代人經由蜿蜒的木棧道遭遇他種自然生命的機會。棧道旁肅立人工鳥屋,彼此間相隔甚遠,都虔誠站成等候的身影,等候想撿便宜的雄鳥,也等候閒人好奇探究的目光。
公園落成不久,初訪的我曾在通往賞鳥木屋的棧道旁,發現一個分布面積約半間教室大小的馬利筋族群。即將乘風遠颺的帶絮種子,黏在乾裂的羊角形蓇葖果間,囁嚅枝頭,有如棉花糖糖絮,不經意沾附孩童頰邊。我拈起一撮風媒籽,嗅聞,玩賞,將它們輕輕送入風的甬道。
偶然得知,馬利筋是樺斑蝶幼蟲的食草,那次不期而遇的記憶便又將我拉來。公園裡滿是來此運動納涼的人,叫喊嬉笑聲散落在每一個漸涼漸陰的角落。我像一枚游標,雀躍,張望,穿過人形鉛字陣,期盼一個所在磁吸住腳步,讓若干騷動的意想著床,孳蔓。
煞住腳步的卻是面臨早禿危機的植物群落,老葉新芽乃至花序盡遭啃噬,觸目驚心的蕭條。在瘀傷也似的天色下,我打定主意,開始在襤褸的馬利筋植株間翻尋。
三隻。匆促之間僅尋得幼蟲三隻。體長在一到二點五釐米之間。我輕輕將牠們自斷糧的危機中摘離,像捏取冰涼的軟糖。一對對緊抓葉片的足趾,被解開拉鍊般溫柔地拉開,指腹傳來微弱而執拗的掙扎。大毛、二毛、小毛,牠們依體型被冠上暱稱。一個四十元買來的透明置物盒,牠們克難的新家,我在盒子四壁密密鑽出小孔,以利通風,面紙墊底,配給家中盆栽現有的糧秣,看三隻茫然的小蟲遲疑試探起來。
2
第二天,惺忪的睡眼才揉亮,大毛竟連夜「倒吊」了!對照圖鑑,果然,樺斑幼蟲正是以倒掛金鉤的架勢宣告羽化的決心。初時,牠先做瑜珈般地壓縮身子,並將尾端固定於盒頂,以倒懸之姿進入「前蛹」期。經過神奇的一「眠」,蟲模蟲樣的前蛹便蛻去舊皮,露出通體蔥白或碧綠的垂蛹,開始為期約莫一週的蟄伏,潛心等候體內最徹底的革命,盛開自己成五彩斑斕的蝶。
這肅穆的蛻變儀式卻脆弱得教人發愁,單單捧起盒子的輕微動作便震得牠公轉自轉轉個不停。沒辦法,也只能將牠連盒帶葉放進置物箱裡,發動機車,狠心上路,與諸般路況展開最慢板的貼身肉搏。
這樣的車速可以吧?
在自然情況下,也有不小的風雨會搖撼牠們的蛹吧?
那樣柔弱的蛹台挺得住長途顛簸嗎?
正忙著破壞幼蟲構造以重組成蟲體質的牠,會被激烈的晃盪干擾嗎?
被過度干擾的蛻變過程會觸發不可收拾的突變嗎?
……
人也毛毛,蟲也毛毛。非但我的腦葉爬滿毛毛的疑慮,一大早就被矇在置物箱裡接受震撼教育的牠,更要怨嘆「懸不逢時」了!然而既懸之,則安之,總不能暫停化蛹,再縮回食草堆裡避個震稍事歇息吧?假如「閉關修練」的牠通曉人語,會對我做出何種抗議?我的無端攪局會使渾渾沌沌的蛹者走火入魔嗎?
可岔入魔道的毋寧是我。我被不斷膨脹變形的慾念攝住心神而不自知。雙手操控龍頭,卻煞不住心魔……
3
一隻尚未羽化的毛毛蟲能感知自己的美麗未來嗎?
我想,不但可以,那美麗的形象還會在飽食後的小寐片刻蹁躚入夢,天啟般地以繽紛炫彩殷殷撫牠,喚牠。於是,甦醒後牠們越發賣力進食,使勁結蛹,即使在侷促的,無法從容張掛兩對新翼的「小器」中。
幾個鐘頭前,那個時機成熟的夜裡,牠四面八方細細嗅尋過數遍。沒有。完全沒有。哪怕是能擠出隨便哪一隻足的縫隙都沒有。
牠在針扎的通氣孔前停駐,凝思。
牠左右擺頭,昂揚的肉棘韻律起舞。
牠轉身,尾端覷準盒頂的「絲座」。
牠,深深吐納,黏附盒頂的趾,一一鬆開……
去年夏天,外婆原本豐腴的肢體與圓潤的臉龐因病症的雕鏤迅速枯萎。那日家人去探望,臥病的她鬆皺的眼皮睜開,頓轉急促的鼻息底下,依舊是一朵沉沉蜷睡的靈魂。我握起外婆的手,僅此一握,已長過記憶中所有任她抱握的時刻。懂事以後,總乖巧地喊聲外婆,便和表姊弟們野得無影無蹤。如今,把外婆的手握得再緊,也握不回那雙能夠對焦自如的眼神,那些飛入她耳裡的喚聲,再無法由脖頸間的氣切孔叩得任何回音了。
刻滿年輪的眼皮終於緩緩闔上,衰弱,蒼老,像疲飛之蝶,渴望歇息,純粹的歇息,絕非長年臥床長年不省人事長年插管維生的拖磨。我緩緩放下外婆的手,指節一鬆,才發覺外婆已不知何時將我的拇指緊緊握住,那戒懼的握姿,彷彿她陷溺的靈魂在浩渺的命運之海裡抓住了一截浮木。我沒抽出手,那是與外婆最後的聯繫了,也許在渾沌迷茫之中,能帶給外婆搆著了一隅極樂淨土的錯覺。
三姨啟動床頭櫃上的錄音機,陳年的卡帶流出莊嚴的梵唄。她嫻熟地將外婆翻身向窗,拍拍背,墊好三個抱枕,引我們熄燈下樓。樓梯間的小燈用依序離去的剪影一一拂過外婆的肩背,殿後的我隱約看見外婆又睜開那雙枯井,目光順著望去,是框在窗玻璃裡的夜,星辰希微。
是否生命一旦進入「蛹期」,便得自縛於枯寂的時空,扭筋錯骨,禁錮靈魂,才能盼得幾滴灑自淨瓶姍姍來遲的甘露,賜予絕地回春的神蹟?外婆的「破蛹」之期非但難以逆料,「羽化」後的種種更是眾說紛紜。塑膠盒裡「孤注一懸」的大毛呢?驟雨過後,不也常見自某叢芭蕉或某棵雀榕的葉背,翻飛出一隻抖擻的黃蝶嗎?
忐忑的長程載運結束後,我面對的是一枚自蛹皮尾部斷裂的蟲蛹。端詳著行將功成身退的斑紋蛻皮,與其內呼之欲出的新蛹,我非常天才地費了好一番工夫,總算將牠「黏」回盒頂。
雖說死生未卜,關於飛行,總該給訪花的使者一次,也只能一次,準備的機會。
4
又來到這角落。這個行光合作用,仰賴風媒播種,全株有毒卻又蟲害頻仍的族群,小小的花冠還戴在頂上呢!一週前,我自行其是的觀察慾擄走寄居此間的三名「害蟲」,較幸運的兩個已先後化成吊蛹,一白一綠,在塑膠盒頂和盆栽綠葉下相互輝映。率先結蛹的大毛則在長程運輸與黏合手術後,被逐漸發黑壞死的惡運籠罩。牠折翼的夢,連同一束歉意幾朵深深嘆息,合葬在校園某個岑寂的角落。
蹲下身,雙臂環膝,如蛹。因此行無關搜捕,遂放任目光慵懶成一隻蝶,像繼承寄主毒素的樺斑蝶那樣,有恃無恐,緩緩逡巡花叢──我擬態成蝶,讓想像於塵念落定後掀動翅翼,牽引視線,去穿梭,去漫舞,去邂逅另一隻蝶的翩翩經過。
在三隻大打牙祭的六條瓢蟲,和大排長龍而不知大難臨頭的夾竹桃蚜之後,樺斑幼蟲果然再現芳蹤。兩隻,都在兩釐米左右,都盛裝畫滿警戒斑紋的皮衣,躲在葉背酣然午寐。據說,牠們的終齡幼蟲多半會遠離寄主,另覓鄰近植株作為化蛹地點。我歇下如蝶花間梭巡的視線,蠕動起僵直的腰。終齡幼蟲既已挑好羽化的秘密基地,也配戴了相應的保護色,或許離開馬利筋族群才有與蛹相遇的可能。
禁止垂釣的湖區輕易釣來六位釣手,沿著步道我走近兩位肩並肩,先後甩出釣竿的青年,他們施釣的湖在靠近公園大門那側,常有一對紅冠水雞出沒,一群跑得滿面通紅的小孩正在對岸銳聲叫牠們「鴨子」。視線擱在右側尚未遭釣線切割的沉砂池,聽說之前曾被善發走莖的大萍整片淹去。眼前,氾濫成災的水生植物已幡然悔改,收斂,溫馴,一如下巴新剃的鬍渣。天空躍起幾隻風箏,正賣勁,不知要將羸弱的斜陽再往雲層深處趕,還是啄出來。對岸,一棵卸去葉衣的喬木當眾沐浴起如水的徐風。
「How are you?」一位傳教士用問句追上我。
「Fine……」我回頭,遲疑,擠出一個單字。他改用中文,問我來這裡做什麼。我說,找蝴蝶。
「噢!找蝴蝶。蝴蝶是什麼?」大概他中文版的福音書並未收入「蝴蝶」一詞,我改口:「Butterfly.」
「Oh! Butterfly.」
未能引起共鳴的Butterfly倏忽過耳,他開始滔滔他的主,除了兩次難得的暫停。一次是一對婆孫,在我們身旁的湖畔將提來的塑膠袋浸入湖裡,三隻小龜且驚且喜地逸出。他鬆開他的主,柔柔吐聲:「噢!烏龜。」
另一次,他這樣問我:「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為什麼來到這世界上?」
我偏過頭去沉思,視線正好搭上那株聳肩的裸木。不想這趟輕盈的生態漫遊變為沉重的哲學邁步,我起了頑心,似答非答:「因為我們就是要來到這世界上,所以我們來到這世界上。」
「那我們來到這世界上的意義是什麼?」他倒是出乎意料地鎮定,用悲憫的眼神看我。
我們來到這世上的意義究竟是什麼?我腦中掠過幾種冠冕堂皇的說法,但這位兜售重量級問題的主的使者,終究沒能從我漫無邊際的口中完成他預期的買賣。他失望的眼神閃過一抹水光,像遺失餌食的魚鉤闌珊出水時牽動的光影。願他與他的主,赦免人性的冥頑與我的無知。
盼見紅冠水雞探出香蒲叢時,我已脫離主的諄諄召喚許久,耳門空虛,頓覺水雞口齒不清的低吟格外親切。這隻成鳥對旁人的圍觀早習以為常,頸子一引一縮地在水面畫弧,畫到不遠的淺水域,改成優雅的交換腳,有意無意地啄食,顧盼,消磨被品頭論足、張冠李戴的百無聊賴。
偷窺水禽「下午茶」的人,誰目擊過牠們叼著苦澀的生命課題去追問湖上的邂逅者?誰又見過烏龜爬上石墩日光浴,竟冷不防將某個不好分解的生之大惑沿著腸道穿過喉頭吐給另一隻引頸的同類?只有潑啦潑啦的聲響猛然傳來。這位悠閒的湖濱隱者正以尖喙刺水,頂出一朵朵水花,不停重複撲翅、甩尾的沐浴動作。那刻不容緩的潔身焦慮,似因一些相當「擾鳥」的細故所致,譬如說,方才那些被釋出後便懸浮空中,驟然隨風襲上水鳥覆羽、眼眶、喙尖,乃至紅色額板的人造音屑。彷彿之前我們輕易調動字句為彼大哉問過招的情景,竟陷不遠處優游的水禽於深深的困惑與不適!
我不由得思索起紅冠水雞、烏龜、魚、蝴蝶,和其他想得到的生物,牠們無不終其一生地安分覓食、成長、蕃殖,讓族群命脈得以延續,讓各自在夾縫中艱辛接力的基因密碼與世代積累的經驗智慧,得以在後代發光發熱。無法駕馭人語形諸筆墨的牠們,會如何回答這道生命意義的申論題?
5
書櫥裡,厚紙板夾著一片略微脫水的葉片。葉片下,剛「出關」的蝶正等待焦急的秒針加緊手腳,將飛行的藍圖絢麗展開。
三天前,腳才踏進房門,二毛已棄蛹而出,伏在書櫥的玻璃片上,圖謀飛翔。那天,漸夜漸風的公園寂無人聲,我輕指夾著二毛,將牠拋入正被晚風摟抱的園區。牠在夜空中振翅,攀緣,撲跌,墜落,終如驚覺迷路的小孩般愣在原地,手足無措。不行。說不定草叢裡貪吃的澤蛙已將牠鎖定,樹幹上攀木蜥蜴也骨碌著雙眼伺機蠢動。想以食指輕輕將牠逼飛,卻又被兩對細足撒嬌似地攫住指腹,沾著牠到眼前細看,彷彿牠正高舉剩餘的那雙退化的前足,無聲哀求什麼。
或許,牠想回家!
乍亮的園燈連袂擠開夜的黑掌,似在清出一條「蝶道」,迎牠返鄉。木棧兩旁,鳴蛙因不自禁的議論敗露形跡。我護牠在胸前像護住一個秘密,即將與大地分享的秘密。湖風多事,一逕扯著衣角。當牠終於飛入那片屬於蘿藦科植物的眠夢裡,我知道,牠將和濱湖的童年重逢。也許會在某回迷夢中,茫然不辨此身究竟逍遙於綠野,抑或幽囚於密盒!
那次為學生展示剛擄獲的樺斑蝶幼蟲,眼珠陡射出驚異光芒的他們一個個擠來盒邊嚷著,簡直是被食草的色香味重度蠱惑的蠕蠕群蟲:「哎呀!牠們有沒有毒?」「好惡哦!」「老師,這是蝴蝶還是蛾?」「這個是蛹還是繭?」「老師老師,你買的還是抓的?」「牠們只吃這個嗎?牠們吃桑葉嗎?牠們會吐絲嗎?……」一張張合不攏的小嘴圍著二蟲一蛹一人,嗷嗷需索止渴解饞的答案,才發現自己是片剛被摘下的馬利筋葉,葉柄斷口猶泌著乳白汁液,投入一群待哺的幼體間,將自身積蓄的心血結晶轉化成牠們發育所需的營養,與日後競存的抗原。猶帶乳臭與稚氣的他們希望採收怎樣的自己,在未來,生命的成熟期?是像蝴蝶那樣的絢麗、從容與勇敢嗎?多希望他們也能目睹迥異於幼蟲模樣的彩蝶,讓他們學會為一個「未來式」的美好前景,對「現在進行式」抱持更多應有的敬重與珍惜。
玻璃因鼻翼的貼近,開落一朵朵毛躁的霧花。週六上午,小毛最後的「飛前作業」,感覺自己像產房外的父親,無施力點,只能焦急守候。終於,第三個孩子「翅膀硬了」!只見牠突然打破禪定似的凝姿,無比緩慢卻又極其分明地轉過頭來,用那對V字形的棍棒觸角,鄭重朝我比了一個手勢。是的,一切已然就緒,就等我輕輕推開這扇透明牆,釋放牠,目送牠,祝福牠,牠將開始在自然界幅員遼闊的版面裡,譜寫關於飛行,關於吸吮,關於避敵、覓偶與繁衍的華美樂章,以樺斑蝶之名。
今後,若真有人追問牠此生意義為何,我想,一如往常,牠會找朵多汁的花,吸蜜給他看。因為生而為蝶的意義,即在由卵而幼蟲而蛹而蝶的蛻變歷程當中,經由綰結每一個活在當下、盡其在「蝶」的環節,自我實現,自我完成,才能構築完整的「蝶生」,如此精采緊湊的一生自不待蝶口贅言。
飛吧!此刻為蝶,就盡情吸蜜恣意飛吧!
當小毛的處女航,稍息在冇骨消的嫩葉上,我鬆了一口氣,挪開視線,偏又撞到一抹炫麗蝶影。真巧!是另一隻熱情、俐落的樺斑蝶哩!這位以歡欣舞姿飛臨的代表,是大自然誠摯迎新的美麗化身吧!
蝶來,蝶往。緣起,緣滅。何其幸運,以觀察之名,行挾持、軟禁之實的我,能目睹傾注畢生歷程以細述自身意義的生命。這種過程只要親炙一次便終生受用,受用終生。一次,就夠。
那些熙來攘往、擦肩而過的行人,何時才會發現路旁一叢不知名的花草上,探出虹吸式口器的蝶,正用一生將耐人尋味的生存態度款款訴說?
9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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